再醒来, 已经是在客栈中了。
不过一瞬间, 遇见陈淮安抱着孩子的样子, 黄爱莲拽着他的衣袖, 指着街边摆的玩偶笑着央给孩子买的样子, 她打陈淮安, 和离, 无处可去,所有的一切,如潮水一般涌来。
是了, 她如今无家可归了。
也不知谁替她换了干衣裳,被窝亦是软囊囊儿的。锦棠嗅了嗅味儿,一股皂荚清香, 屋子里还散着股子淡淡的檀香。
这味道锦棠莫名的熟悉, 睁开眼睛,雕花大床, 宝蓝色的锦面布帐, 她想起来了, 这是京城最大的客栈, 云起楼。
这地方住上一夜, 少说也得三两银子。
锦棠立刻就坐了起来,屋子里安安静静, 也干干净净,没有人。
她于是下了床, 翻开自己的包袱, 里面统共装了十两散碎银子,当然,家里只指望陈淮安那点子俸禄,她于吃穿上又精细,一个月仅够花的,家里如今就这十两银子。
束起包袱来,她才准备要走,屋门被推开,外面走进个人来。
四品鸳鸯补服,白面青须,清清瘦瘦的男人,手中端着一只木盘,闻着便是一股韭菜花的香气。
锦棠只闻到这味道,便是鼻子一酸:“青章,那个天杀的,千刀万刮的,你怕是也知道吧,他养的孩子都大了,要非我今儿提前从龙泉寺回来,我都不知道。”
葛青章把碗热面汤放在桌子上,道:“我家瓮里的酸菜坏了,作不得酸菜汤,我借这家的厨房,替你作了一碗热面汤,自己拌的咸韭瀣,你吃上一碗,完了咱们再说。”
事实上根本不是酸菜坏了,而是他老娘张氏听说陈家打仗,怕他又要给锦棠烧饭吃,一气之下往酸菜瓮里投了一勺稍水,酸菜吃不得了。
锦棠饿了也不知多久,接过碗来,擀的极细的薄面条儿,葛青章的手艺。
里面就搁了块融了的荤油,洒了些酱醋调和,漂着两根绿菜儿,但就是这么一碗汤面,每到罗锦棠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,喝上一碗,从心暖到肺,她就能活过来。
再挟了一筷子韭瀣,也不知他从那里找来的,才新腌的,水气还在,并不怎么香。
“家在万里之遥,回不去,京城也没个我的去处。青章,你说我如今这样子,该要怎么办才好?”一辈子也没想过和离的罗锦棠,没见过悬崖,却突然之间就站在悬崖边上了。
葛青章不语,转身拎了坛子酒过来,给锦棠斟了一盏,也给自己斟了一盏,相对而坐,默默给锦棠斟了一盏酒。
锦棠在外人面前,本来不吃酒的。
但今夜她实在是栖惶了,外面暴雨涮涮,打着瓦檐便是不绝于耳的辟哩啪啦之声,催着一个往前没有路,往后是悬崖的女子,让她不知该往何处去,埋头便深饮了那碗酒。
又浓又香,仿似琼浆。
“这酒可真好吃,哪来的?”
“当初我还在竹山书院读书时,姑说我将来必定能得高中,说是埋了几坛酒,待我高中之后,宴请乡邻所用的。”
“所以,这是罗家的酒?”锦棠两眼一酸,本能的上下牙便开始往一起磕。
这是给葛牙妹缝伤时落下的病根子,她但凡只要提及葛牙妹,牙关就不由自己控制。
那么好的酒肆,那么好的酒,没了,全没了,全是从她手里丢的。
锦棠抱过坛子来,嗅着自己幼年时熟悉的香气,直接倾倒坛子舔了一口,于是又呜咽了一声,小时候偷酒时叫娘抄着烧火棍子抽屁股时的幸福啊,冬日早晨坐在床上不肯起来时,葛牙妹端着热腾腾的粥和烫糊糊的饼子,一边唠叨着骂她懒嫁不出去,又一边亲自给她揩脸,给她递盐水涮口,一口口喂粥时的样子。
那般无忧无虑的童年啊,爹娘啊,念堂啊,都哪去了,到底往哪儿去了?
抱着酒坛子,埋头锦棠就呜咽了起来。
“你们夫妻也十来年了,他就那么个人,那么个性子,能过就过着去,真和离了,你在这京城能作什么?渭河县,你又怎能回得去?”葛青章自己也喝了一口,苦闷,谁不是呢。
他的妻子窦明娥死了能有七八年了,葛青章从此鳏夫一个,恶母在侧,人人都传言说窦明娥是他给虐待死的,愈发没人肯替他作媒。
而方才为了一坛酸菜,葛青章忍无可忍,推了老娘一把,见她摔倒在地也没管,这就出来了。
同是天涯浓落人,俩俩相望着,锦棠酒吃多了,忽而眼儿一迷蒙:“我刻是他跟我说过,说自己最讨厌黄爱莲,整日抛头露面在外,又还生的丑,丑人多作怪。”
“你也是真傻,难道他能当着你的面,说他喜欢?”
这就对了嘛,口事心非。他说让她永远呆在家里头,安安生生作作饭儿,绣绣花儿就很好,可他那只是想把她屈在家里,砍断她所有的交际往来,让她一辈子只巴扬着他那个人而活。
而他喜欢的是什么呢?
是在外出风头的黄爱莲,是会赚银子的黄爱莲,是那个无论在什么场合都针对她,取笑她的黄爱莲。
锦棠心中豁然开朗:“我要作生意,青章,我也可以养活自己的啊。你不记得啦,当初在酒肆里,谁卖酒也没我卖得好,我什么都可以做的。”
她蓦然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,酒盏就碰了过来:“来来来,青章,咱们再碰上一杯吧,那个男人,从今往后我就不想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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